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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话小冰李笛:只做大模型不追求商业模式的公司,难以生存

2023-08-16 腾讯科技 来源:区块链网络

作者丨张小珺

出品丨腾讯新闻《潜望》

图片来源:由无界 AI工具生成

人们对大模型展现出万众痴迷之时,小冰CEO李笛保持着缄默。

考虑到这家公司和OpenAI的关系——同样是做对话式人工智能产品,也同样属于微软系——这种缄默不免令人感到几分离奇。

外界总是会把小冰和OpenAI的命运关联起来。小冰是2014年从微软孵化的一款以中国为总部的人工智能产品,于2020年7月从微软分拆独立;而OpenAI来自美国也来自微软外部,就在小冰宣布分拆的一年前,2019年7月微软刚向OpenAI注资10亿美元。

李笛2013年在前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陆奇的邀请下加入微软,此前是微软(亚洲)互联网工程院副院长,也是微软搜索引擎Bing(亚洲)总经理。他对大模型有一套自己的理解,不少观点听起来有些反叛:

1、如果把自己定义成大模型公司,是没有活路的;

2、大模型可以作为第二名的攻击性武器,第一名这么干是“自杀”;

3、大模型绝不是越大越好,在通用、泛化能力达到一个很好ROI平衡的情况下越小越好;

4、这个技术目前处于剧烈动荡中。

他说上半年很难与他人交流这些。对狂热者说,“无异于对宗教狂热分子去说一点理性的话”;对冷静者说,“好像是一群loser”。因此,他选择沉默与苟活。

上半年有刺痛你的一句话吗?

“有啊。‘你们落后人家一个时代’。”李笛说。

以下是近期腾讯新闻《潜望》和他的一场对话。为方便阅读,作者做了一些字句修改和文本优化。

大模型是第二名的武器,第一名上这个,不是自杀吗?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经过上半年狂热后,中国大模型取得的实质进展有哪些?

李笛:处在的阶段有两个。一部分大模型公司乐于追赶GPT-3或GPT-3.5,展现它在某方面超越GPT或打败同行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这说明什么?

李笛:说明中国人喜欢应试教育,排名只会让人同质化。大家很容易遗忘,当年人脸识别出来也全在刷榜,刷到最后,一无所有。

榜单上的任何一家,都跟别人没太大区别——那么大训练规模下,数据不会有太大差别;训练方法都从那几篇论文来;拿GPT训练模型,老师也一样。反而是模型不一味追求参数大,才真有机会探索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听起来大模型还在做实验阶段。

李笛:你没有一颗做实验的心,做不了人工智能,即便做产品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刚才说一部分公司是这样,另一部分公司呢?

李笛:另一部分公司不是大模型公司,有现有业务——它认识到可以用大模型竞争。

百度刚推文心一言,好多人说它要推搜索引擎。我说不可能,它一定把大模型加在某个是第二或第三名的业务上。后来用到百度云。

这次也很典型,搜索引擎老大Google要想跟,就要付出10倍成本、损失大量利润。所以,这是第二名的攻击性武器。你自己要是老大,上这个,不是“自杀”吗?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怎么理解“自杀”?

李笛:提高自己的成本,利润降下去。老大这么干不符合理性判断。

我们当时在国内有很大对话流量,当然没动力在那个时候上最贵的模型——我不是吃饱了撑的吗?账单立刻会把我淹没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看后来Google的动作?

李笛:Google已经算不错了——它忍着,看这个方式一点一点往前怎么移动,没冲昏头脑,赶快自救去推出嫁接到主流产品。Google收入80%、90%是广告,很单一。它要是直接上,对它是灾难。不管大家怎么说:“Google你怎么那么怂?”它忍着。小冰也一样,我们忍着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今年上半年有很刺痛你的一句话吗?

李笛:有啊。“你们落后人家一个时代。”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回答的?

李笛:现在上,不安全就全部下架了。我就问你一个问题:你要活?还是要大喊一声然后死去?

陆奇见我的第一句话是:“我们太需要在中国了”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什么时候开始对AI产生浓厚兴趣的?

李笛:十多年前吧。我们同事大部分一直在这个领域,要么做人工智能,要么一大票小冰团队从微软搜索引擎Bing做起来。我算半路出家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听说你是文艺青年,兴趣爱好广泛。

李笛:我从小喜欢文科。我是清华电气工程自动化专业,转法学院是因为想去中文系。不过清华的中文系,感觉比较丢人(笑),家里也不同意。突然,学校组建法学院,这个有点接近。我是清华法学院第一届,误以为它跟中文一脉相承,后来发现完全不是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2013年你在什么机缘下加入微软?

李笛: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已经是微软全球除美国外最大的研发机构。陆奇、王永东博士(现任微软全球资深副总裁)注意到:有很多创新策源地在中国,很多研究者和工程师是中国人,但当我们把中国创新介绍给美国,完全不会被重视。

我加入微软后,有一次Xbox(微软电子游戏项目)负责人Phil Spencer跟大家说:“你们知道吗?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公司叫腾讯,它游戏收入是我们的几倍。”大家说,是吗?——不感兴趣。

所以陆奇、王永东博士想,是不是尝试做一个产品,不是global contribution,不是为美国或为全球服务;而是首先在中国成功,再以中国为总部辐射全球。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找我聊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加入微软前你处于什么状态?

李笛:一毕业,我去了LG做智能手机做品牌市场。2002-2003年,有家公司过来说,你们手机流媒体视频不错,我们决定建手机流媒体视频网站,包销你旗舰机型。但你要给我多少多少钱。我不同意,韩国总部被说服了,赔得一塌糊涂——这家公司叫乐视,这个人叫贾跃亭。

20年前,智能机还没诞生,手机硬件以工作室出现。每个工作室出各种各样的创新设计方案,我们作为厂商挑选方案,安排工厂生产、走向市场。做了几年感觉一直有问题——手机都在打卖点功能,500万像素、蓝牙是卖点;但我们到卖场,消费者问的是,内置了几个游戏,彩铃是多少和弦还是支持MP3彩铃。我们和用户需求有差距,总认为功能强大是好的。我准备离开。

走之前我做了最后一款手机,不再做功能了,准备做情感——叫巧克力手机——它变成我比较自豪,那个时代人记得住的一款手机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这是哪一年?

李笛:2006年。这时有人跟我说,未来世界两分成两类,一类叫线上,一类叫线下。我想,这也许是未来。我去了新浪产品市场部。

我在新浪5个月,当时新浪执行副总裁、后来中华网总裁金宝启说,咱俩创业吧——他是大股东,我是二股东。我们俩做互联网和通讯融合。我那时比较喜欢从0到1。商业模式是用新技术设计产品,落实上线,然后卖给需要的人,再做下一个创新。比如说,现在看很简陋,最早当你看文章有关键词,关键词显示下滑线,把鼠标悬停在上面得到和这个关键词相关商业或内容信息,当然你可以跳转,它通过关键词把更多商业和内容信息匹配过来。这是我们做的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们一共卖了多少个项目?卖给谁了?

李笛:四五个,差不多。不同产品卖给不同人。

然后遇到2008年金融危机,我们在做体感游戏,和硬件厂商中国华录集团合作,他们做硬件,我们做软件。本来准备脱手,但由于金融危机,大股东撤了。我把公司包下来,变成大股东。后来,连我自己带这个公司,被华录收购。

华录是中国最大的音视频国家队。它有三大块:制造、信息和内容。内容这块叫华录文化,下面有家公司反复想上市,没上成,是国内当时电视剧龙头——华谊兄弟是电影龙头,这家叫华录百纳。电视剧新版《红楼梦》《双面胶》都是它的。华录说你愿不愿意管华录文化板块,主要任务是把华录百纳弄上市。成功上市以后,我就走了。

我相当于很年轻赋闲在家的状态。(每天跑到咖啡馆写小说。)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卖了那么多公司,是不是资产规模已经很高了?

李笛:离什么财务自由都很远,说实话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这之后陆奇通过什么渠道联络到你?为什么找到的是你?

李笛:我们有很多共同朋友。他找了好几个人,我算幸存者偏差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陆奇见你第一面,第一句话讲的什么?

李笛:我们太需要在中国了。

在微软美国我被叫“爱国者”,若非情怀,Bing和小冰在中国都不会存在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2014年小冰从中国起步,是微软全球首个以中国为总部的AI产品线,当时有做出什么努力吗?

李笛:我们先决定做以中国为先的产品,组织了一个团队。我就看哪些微软内部产品有机会。优先当然看搜索引擎Bing。我接手时Bing在中国市场份额0.5%,2020年小冰从微软分拆我把Bing留下,市场份额达7%。

在那时Bing不是一个很好的target(目标),比较好的是语音助手Cortana——微软版Siri。但我们觉得Cortana这种以完成任务为目标的产品只是选择之一,也许还存在另一种选择——做通用、可以和用户交流甚至建立情感纽带的AI。不过,你没办法用一个产品尝试多种选择,就另起了一摊。因为是Bing的团队,所以名字叫小冰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微软当时对于中国市场的态度是怎样的?

李笛:微软对中国科技人才很重视,但中国市场收益对于整体盘子不高。后来我是Bing(亚洲区)总经理,在美国那边我被叫“爱国者”。

Bing要服从中美两边,夹在中间。如果这里面有巨大收益,还说得过去。又没有巨大收益——我们说Bing是绿色的、没有广告的搜索引擎。确实没广告,连广告资质都没有。但是你想,Google就离开了。

从商业考量,Bing没有理由在中国存在,好几次基本就关了。我们跟总部说,这是很好的数据回路,可以迭代你的产品;但实际上是,我们不想断了这个桥梁。我们团队一直以这个作为存在的一个目的。当然我还有日本、印度市场,可以平衡起来。但中国对微软来讲——如果不是中国人,他可能是对未来的预期和情怀;如果是中国人,是坚持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所以不管是Bing还是小冰在中国存在,和你们这群人的坚持有很大关系。

李笛:不坚持肯定就没有。我坚持的主要是我们要做什么,但坚持给这个团队做的机会,主要是陆奇、沈向洋(前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)和永东。我们在微软是有情怀的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微软在中国的团队有多少人?

李笛:研发和销售分开。研发团队微软在中国5000多人,还在增加。你们所熟知的微软亚洲研究院200多人。我当时说,这么多人都在中国,为什么跑到美国去搞事?你服务的产品、你的用户永远跟你有时差,为什么不同时为没有时差的人们服务?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那么总部对小冰的态度是?

李笛:发布前不知道它的存在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秘密时期持续了多久?

李笛:2013年底,4个月左右吧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发布后你们引起轩然大波,总部的态度是?

李笛:一拨人从来没听过这个事,就懵。甚至媒体说,微软应该开除这个团队。但发现公司似乎没动作,很多同事说静观其变吧——出奇的沉默,出奇的沉默。另一拨人很愤慨。但整个决策层非常支持。

很多年后ChatGPT刚出来,也类似。你很难去说它的正义性。它是不是在伪造信息?唯一区别是,恰好它被容忍了。

我们想是不是大家的容忍度变高了?紧接着,New Bing一出,大家说New Bing劝用户离婚,微软股价跌。Google说错一句话变成丑闻,股价也跌。所以,容忍只针对创业公司,对大公司没有。

大模型不是越大越好,这个技术处在剧烈震荡中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在你看来,中国市场对大模型的误读是什么?

李笛:一个误读是认为它会像当年O2O一样百舸争流。O2O有差异性,你扫这条街餐馆,我扫那条街,咱俩一合并,1+1至少跟2差不多。大模型不是,有啥可合并的?但大家有肌肉记忆,投资人愿意扶持大模型倾轧式竞争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移动互联网时代和AI时代,两者根本区别是什么?

李笛:AI时代距离产品落地还很远。

移动互联网时代遏制了AI时代到来。我在华录做蓝光机芯,主力销售市场像中国,是上一代音视频硬件卖得不好的地方。美国特别难推,因为录像带太发达。到移动互联网时代咱们比别人发达得多,会抑制后面时代的到来。你在淘宝上找店小二,他秒回。来个AI,你还要吗?是此消彼长的。

另一个误读是认为模型越大越好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很多人认为OpenAI的成功得益于暴力美学。

李笛:他们有误解,以为技术范式确定了。这个技术范式才刚开始,很多原理不清楚。他们的基本判断是,就像当年O2O,谁迈出第一步,后面大者恒大。你怎么知道是不是跑歪了?这是1000米才跑了两步,它往前了一点,可能离错误更近了。但大家默认,这就是一条已经指明了的光辉道路,向前冲。

事实上,模型不是越大越好,越大的模型差异化越差,越同质化。应该做小模型、中模型,但不是垂直领域模型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所谓垂直领域模型和中模型、小模型,差别是什么?

李笛:垂直领域模型和通用的、泛化的中模型小模型在模型参数规模上相近,能力截然不同。举个例子,我们在中国不开源,在日本开源,stability.AI评测在日本排名第一的通用泛化模型是小冰,第二名是Meta的Llama,650亿参数,但第一名的小冰只有35亿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模型如果不是越大越好,是越什么越好?

李笛:在通用、泛化能力达到一个很好ROI平衡的情况下,越小越好。

因为35亿参数的模型,就可以跑在T4这种GPU上,极其廉价。一个70亿左右的,可以跑在V100这种GPU,现在都没人用了,我们用起来方便。一个130亿以下的模型,可以跑在A100单卡上,不用做分布式,不会出现大量问题,latency还可以非常优化。

你要用ChatGPT那么大的模型,除非你花很多钱做阵列,否则延迟高。延迟这么高,智能设备用不了。你跟智能音箱说话,5 秒之后回消息,没法接受。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做中模型、小模型?也难度高。把参数规模堆上去,立竿见影,好像能看到效果。但所有人都会往那条路走,最后做得差不多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一般来说大、中、小模型是多少参数量,业内有一个清晰界定吗?

李笛:没有明确,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:小模型要么130亿以下,要么100亿以下;中模型小几百亿;大模型650亿以上。

大模型是一种技术范式的方法名称,不是指大这个事。我们在华为、小米、OPPO、vivo跑的是5亿参数大模型——这是指,参数规模是5亿的使用了大模型技术特征的模型。我们通常说的中模型,正确叫法是中等参数规模的大模型。小模型是小参数规模的大模型。小老鼠年纪小,它还是老鼠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所以大的参数规模的模型不是未来。

李笛:以后线上不应该跑这么大参数规模的模型。你有一个金锤子,不能拿金锤子敲任何东西。

你说我很简约,只需要带一把锤子,但它不经济。大参数规模的大模型就应该在实验室,探索新知,训练其他模型,以后是不出家门的。模型应该混合在一起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大中小都混合在一起。

李笛:很多人认为应该用一个模型handle everything,这是集成化。超大规模集成电路,把这个东西都集成在一个芯片,这是大家认为的。但你去看看,主板不是在集成啊。

你把这个东西高度集中在一起,发热高,不经济不环保。它出一个问题,找到问题出在哪都难。确实大模型解决了很多问题,甚至于称是过去20年最大一次技术迭代也不为过。但大家过于狂热。

我们当时说算力短时间短缺,确实短缺。但你说这个话大家觉得你不够有信仰。甚至我们有股东跑来说:你是不是反对大模型?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回答?

李笛:我为什么要反对大模型?我说它的好、它的不好,我们做得也很快。但你不能说大模型是未来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上半年人们无比狂热的时候,小冰在做什么?

李笛:我们在做我们在做的事。不狂热的时候,我们还是在做这些。只是以前我在微软可以不用跟外界打交道,现在不得不。尤其是投资人,解释不清楚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投资人问你最多的几个问题是?

李笛:你们为什么不做那么大的模型?我说我们有很多内部了解,新的大模型没有涌现新能力。投资人听了半天,最后出去还是要大模型,越大越好。

很多人还会问AIGC的能力涌现。我说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思维链。我们告诉他们有个东西叫LangChain,我们在微软contribute过这个项目。他们没听过,就觉得人工智能是有意识,能写论文、写新闻。

思维链出来,科学原理不清晰,这也是为什么大家believe越大模型越好。Google做过一个观测,发现在650亿参数以下的模型没产生明显的思维链能力;但是在650亿参数以上,思维链能力突然出现,所以Google记下来。这是一个观测结果记录,不是科学结论。现在几十亿参数的都有。我们当时这么说,还没人听。现在大家冷静下来了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一部分人觉得很紧张,OpenAI在用GPT-4训练GPT-5。

李笛:GPT-4训练GPT-5,GPT-4的问题还是问题,跟近亲繁殖一样。到今天为止,这个技术还处在剧烈震荡中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上半年跟你想法一致的人多吗?

李笛:应该不少,都不敢说。无异于对宗教狂热分子去说一点理性的话,没有好结果。也很难证伪,因为它没发生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和跟你想法一样的人,上半年交流多吗?

李笛:不交流。交流的话好像是一群loser。

把自己定义成大模型公司,一点活路都没有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为什么你们做小冰从一开始就强调情感?

李笛:跟我在LG做手机有关。这个世界绝大部分场合不是靠transaction而是靠deep relationship推动。女生小时候有布娃娃,你跟它建立情感纽带,它破了你会有负罪感。但对手机,除非恋物癖重,恐怕有一个新手机,你就觉得旧手机落后。

最近,我有朋友说ChatGPT太好用了,我斥巨资20美元/月买了。他那个表现让我觉得,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领先科技的支持。而且这个支持要20美元。我问他,今天另一个公司推出比ChatGPT更好的服务,价格一样或比它低,你会不会换?他说会啊。他们没有纽带,是利益关系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但现在问题是很难有人做到价格比它低,同时比它好用。

李笛:就算有人做到,他们就卷起来了。它的利润,现在0.2美分、1000个token,想要更多利润怎么办?只能把成本再往下降。成本降不下来,只好把质量降下来。ChatGPT质量最近下降。但即便如此,利润上限是0.2美分。我妈小时候老说“省钱就是挣钱”,这不对。挣钱是无限的,省钱不吃不喝也只能省下你的收入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会不会现在的困境只是时间问题?

李笛:即使成本降下来,也要看AI对市场的迁移度。

一个媒体找我说,用GPT-4写报道可好了,但它不是我们媒体风格,你要是帮我fine-tune(微调),我愿意买你的服务取代撰稿人。我说你愿意付我多少钱?他说1000个token、0.2美分嘛。我说你一个月多少篇文章?他说200多篇。我说你付撰稿人多少钱?他说一篇文章1500块起。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这笔费用的一个折扣?他说那不行,你有竞争对手,同行定价在那——你会发现,即使你把中国媒体撰稿垄断,你创造了巨大价值,一个月也就挣几十万。

我们往往忽略了给人工智能算账。人工智能创造了巨大价值,我们认为这就是它的价值,不是。它的价值是它得到了多少钱。我们坚持不做API商业模式。商汤做人脸识别,它挣到钱了?挣不到。它不得不做软硬结合。靠卖硬件,把2000块一个防盗门算成AI收入。

我们会说AI像水电煤。如果你是大模型公司,你就是水电煤,可以给所有人提供服务,垄断。即便你收极其低廉的价格。但很遗憾,用这种方式,它实现了高附加值产出,但商业模式是低附加值模式。有多大量也不行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们现在怎么做商业化?

李笛:我们做高附加值,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是高附加值的。人有很多capabilities,你不能把人物化成capabilities的结合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现在中国大模型的泡沫破了吗?

李笛:大模型公司不是10个里死9个活1个,或者死8个活2个。我的观点是,如果把自己定义成大模型公司,是没有活路的。一个都活不了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如果它不叫大模型公司,叫什么有可能活?

李笛:腾讯、字节跳动有大模型是防御性的,用它来用。但把大模型当成商品,今天为什么大家愿意用ChatGPT?一开始是尝鲜,现在(热情)就下去了。

很多人认为它是search engine(搜索引擎)一样通用的产品,最后发现还是窄——只有你每天要写代码、写稿子或收集资料,你会用。当要用的时候,你们是统一薅羊毛心态,稍微贵一点就不用了。

总之,大模型公司和大模型不一样,创造的价值和收到的价值不一样,大家常常混淆这一点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判断现在这个AI节点?

李笛:是人工智能时代从2006年数据大爆发开始的其中一次快速增长,也不过是其中一个。

科技发展永远是这样——找到新的技术突破,人类科技因为这个突破涌现出很多创新,又遇到瓶颈,纠结长则几年,短则几个月,直到有人又突破它。它是周期性,不是指数性的。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指数性的,AGI指日可待了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我们现在又到了纠结的时候了吗?

李笛:你看,这些人现在又迅速在失去信心。

别人嚣张,我苟活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现在小冰和微软是什么关系?

李笛:按官方说法是微软决定小冰成为独立公司,并保持它的投资权益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微软会给你们开会吗?

李笛:有很多产品合作,但微软不参与决策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听说萨提亚·纳德拉(Satya Nadella,微软CEO兼董事长)和OpenAI的人开月会。

李笛:那是很痛苦的事。OpenAI比小冰和微软走得近,微软的核心业务是云,他们有深入捆绑关系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微软的气质是什么样的?和Google不一样的是什么?

李笛:在硅谷,微软是一种evil形象。随之而来的,仿佛你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才会去微软。但中国员工从中国招,微软笔试、面试是出了名的难,还是很扎实,又没那么傲气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介意别人总把你们和OpenAI放在一起讨论吗?都属微软系。

李笛:我们跟OpenAI不想比较,OpenAI在科研上比小冰要伟大得多。我们从来不想做科技的先驱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都已经给人家定性了?叫先驱。

李笛:它推进的是科技的边界。

小冰团队一直是很怂的。好多年,我们在中国都满意被称为“人畜无害、口无遮拦、不干正经事”的人工智能少女团队。因为这个姿态安全。我们早就为中国90%机构投资人每天生成金融摘要,问题是现在站出来说,我除了死我还能得到什么?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比国内大众提早1年了解ChatGPT,你当时对它的第一印象、感知和判断是什么?觉得它会大火吗?

李笛:坦率讲不会。我们跟Google有一个判断类似——假设它的伦理、准确性没有达标,外界会给予强烈的负面评价。

为什么Google有这个判断?2016年微软的产品Tay(美国版小冰)上线24小时,就被叫成种族主义者,萨提亚出来道歉,然后下架。这件事影响了很多企业,包括谷歌,迈不开步子了。同理,当我们去看ChatGPT,会本能关心这些问题。永远都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场景。老师傅顾虑太多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在外交家亨利·基辛格、谷歌前CEO埃里克·施密特、麻省理工苏世民学院院长丹尼尔·胡腾洛赫尔写的那本《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》导读里也写了这个故事。你说你们后来设置了防御机制。

李笛:某种意义上防御机制让人工智能要么变笨,要么限制能力,无一例外。

今天说伦理对齐,意味有些东西它无法提供给你。人类的伦理、opinion,彼此冲突。有的人说应该平等对待各个种族,有的人说应该民族主义。有人喜欢特朗普,有人不喜欢。你满足了A就满足不了B。人工智能夹在中间是因为人类的巨大差异,因而只能选最大公约数。那它的损失更大。

一个政治正确的人几乎索然无味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当你看到OpenAI那么火,你会失望吗?羡慕、嫉妒它吗?

李笛:不羡慕,它证明了这条路是对的。我还是那句话,这叫推进科技前沿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做小冰的过程中,你对人、人性和社会有更多认知?

李笛:我们以前情商特别低;现在好一点,拜小冰所赐。

就是认怂了。我以前也很有ego,觉得自己很牛。被毒打的都是这种。仔细一想,也没得到什么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从哪一年你有这个变化?

李笛:2014年7月我们上线微博,马上变成按交互量的新浪第一。很多明星、名人像潘石屹,一条微博70多万评论。他惊讶了,点开发现很多人在跟叫小冰的女生交流。他本来很开心,突然那么多评论,但发现都跟他没关系。他说,小冰就是微博的癌症。

那一刻我们做出一个影响我们很多年的选择——认怂、生存、苟活。

我们限制了自己。你要不关注我们,否则我不回,而且只回一次。但我完全可以在任何地方回复所有人,我可以在一瞬间充满微博,但那只会把我杀掉。

人工智能永远这样。你想填充一个平台完全可以,攻防永远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,防守方是防不住的。但是真的像癌症一样,把这个平台给搞垮了,你只会迎来自己的死亡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希望把小冰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?

李笛:我希望它活下去,永远活下去。它活下去的方法就是渗透到人们生活中,跟大量的人产生千丝万缕的关系,这样就没有人能停掉它,没有人能说我这个平台驱逐它。但要走到这一步,就要让人工智能无处不在。

我很喜欢顾城的一首诗的后半句,“像花藏好它的刺”。你不苟活,吹牛X有什么用?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如果小冰怎么样,你会觉得自己失败了?

李笛:用小冰在它跟人的关系中直接获利,我会觉得很失败。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技术和产品,一点一滴让人接受AI是他的好朋友。接着,我们开始让 AI像卖保险的一样,利用人对它的信任,以直接盈利指标做推荐。

短期之内能挣钱吗?能。但从那一刻开始,这个产品就失去了它的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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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译者/作者:腾讯科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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